2017年9月11日 星期一

只是,還給了忠孝東路

  忠孝東路四段,身為在東區混大的台北人, 這條路再熟悉不過。八月中旬,突如其來的消息,澆涼酷暑,也讓自己的後半個八月,幾乎在忠孝東路度過:「⋯⋯房東把店位賣了,店到這個月底,有空的話想想怎麼出清。」那頭傳來的聲音未有猶疑。

  東區之於我的安心感,源自的店――「瑞霖」總在那兒守著。守著頂好名店城一樓中央,零售著各式日本商品;又或許說是販賣童心更為貼近,朱紅色的門面以內,擺滿迪士尼、不二家、無嘴⋯⋯等,諸如此類與自己喜好大相徑庭的可愛玩意。初次學著顧店、用透明袋把商品包裝上架,還只是六、七歲;初次幫忙從日本扛貨回來,也已是十來歲的事。那時候,一杯只有奇數整點才賣珍珠的天仁茗茶、餐時間樓下「紫琳」還沒縮水的鍋貼,或對面會多給兩顆雲的老友記、真正第一家東區開業的濟州豆腐鍋,便是童年幫忙之餘的期待。時至今日,討厭搭巴士的自己,還是只曉得一班公車路線:52路,從祖父母家到忠孝敦化路口的直達車。

  得到消息當日,急忙趕往店裡,掛上幾張手寫的「租約到期」出清海報,撰好文,在社交媒體、通訊軟體群組發布消息。消息一出,老主顧和老朋友紛紛來店裡捧場,好不熱鬧。我便像重回當年的打工仔,在只數幾坪大的店裡,幫忙招呼客人、包貨、陳列、銷售、結帳。意外地沒有因脫節過久而生疏,那些技巧仍在血液裡流轉:自幼授與我的一切。也許添了幾分自己的顏色,但那始終源自於。然一面招呼客人,一面環視店內,不禁產生了似是而非的既視感――正如兒時的光景,可謂水泄不通;不同的則是自己由仰角觀察一切,成為俯視店內的所有。因為像未曾改變,才意識到改變早已太多,或說才願正視那些刻意忽略的改變:譬如頂好名店城早已不再開滿店家,一樓店位幾乎貼滿「租」字,路過進來的年輕人寥寥可數;又或者店裡不再像以前利用所有可能的空間,把實在過多的商品陳列到極限為止;不用再忙著接電話,以定型的開頭說道:瑞霖好⋯⋯是,東區頂好,光景早已不再。一日,在店外包貨時,更聽到偶然經過的年輕小夥說:「好像東區的萬年!」也只能莞爾,沒能、更沒想解釋存在銷售真假貨的天壤之別。

  的店曾是除忠孝東路口側以外,頂好名店城數一數二的好店位,走進一定經過的一樓正中間。但隨頂好商圈的衰落,卻成了最難被發現的一隅。一日,店裡比預期中光臨的客人少,便硬著頭皮,首次在台灣木屐、穿浴衣,背一隻米奇,傍起舉著立牌,站在忠孝東路精華地段的商場入口,喝著試圖吸引目光,攬過路客走進店裡逛逛。心想現代方法不,那就採傳統手段,即便只引進幾個生客,也是收獲。否則幾十年下來,貨量如此龐大,不多銷點該何去何從。至於堆積如山的商品,儘管後期生意不如以往,進貨量有減,還是得提。想來,從還沒幼稚園滿心歡喜地去迪士尼玩,到後來不喜歡迪士尼,正是因為見識了進貨。初次一同進貨,是在燥熱的秋季。那日上午扛了一堆貨回房後,吃完吃了數十年的弁当,就趕電車到舞浜駅,買星光票入場。說因為賣客,需要很多迪士尼人物的塑膠袋,所以得分批結帳,一次討二三十個袋子做禮物還行,但一次要幾百個店員不會給。於是我們就分頭輪流換不同櫃結帳,結了又結。步出商店後,目睽睽之下,再把商品塞滿兩個以上的大行李箱,甚至於乾脆放批貨用的大型塑膠袋。有我在,還能幫扛、替提;但不在?二十多年來,獨自一人面對目光、一人著那些被包裹住的「夢幻」乘電車,徒步那段深藏東京駅最深層的京葉線返回馬喰町。迪士尼,所謂夢之國,多少人帶著笑臉遊園;而,究竟獨自著商品,看了幾場千篇一律的迪士尼煙火?

  終於,迎來最後營業的九月四日,做完最後一日在頂好名店城的生意,窗、網架空曠的樣子,那是過去肯定不曾設想過的。打後開始打包裝箱,直到五日清晨六點,才把無數商品妥善裝箱,待下午搬家公司清運。招牌卸下時,我忍不住上樓去吸,從三更的頂好名店城二樓看忠孝東路,想想應是最後了。瑞霖的標準字,是還未讀小學的自己,操作電腦,和長輩一同討論、修正,人生中做出的第一個標誌,儘管現在看來實在過分青澀,卻是迄今最長壽的招牌。而妳呢?二三十年,結束得如此熱鬧,裝箱時如此匆促而安靜的時候,看那塊布製的紅色招牌卸下,又想著些什麼?我不敢多作揣測。祖父從商,賣布、做外匯生意;則從就讀台北商專時開始擺攤,再到開店,投資所有青春。自從承租店面,也只從頂好名店城二樓,搬到一樓。一搬,就是廿年。想起祖父要自己讀的〈胡雪巖〉裡,胡雪巖霸氣地說:「我是一雙空手起來的,到頭來仍舊一雙空手,不輸!不但不輸,吃過、用過、闊過,都是賺頭。只要我不死,你看我照樣一雙空手再翻起來。」深知是標準的鄭家人,好面子、愛逞強,會不會妳亦可能倔強地講出這麼一席話?縱使所有人都認為該好好享受退休生活。最終,我渾沌得除了機械般的裝箱作業,只記得裝箱時遞宵夜逼吃點、要小歇的時候,仍不斷重複著像營業忙碌時總笑著說的那句:「沒關係,有你在,所以不覺得累,也不餓。」

  歲次丁酉,農民曆潤六。八月在入秋以前結束,九月則在未能尋著一滴白露之前起始。像面對面張開雙手困住七月,堵死出路的霸凌者與被霸凌者,三者的困獸之鬥,壓出無數汗珠,卻只會一齊被歸類為少數異端。駐於異常的時間點,事過境遷,留下的漬只成為無意義的色斑,分不清敵我:究竟二十多次夏天未曾經過,還是今夏才是邯鄲一夢?大汗淋,失神地走在忠孝東路,像規避七月的無數傳統忌諱,口不問虛實。穿越興衰,彷彿以一台膠片相機攝影,慢快門一按一收,就耗費廿年,卻未能如期成像;正片裏只浮現不變的忠孝敦化十字,任何的異動與遷徙都不被顯影。我們著實存在過,只是老東區人,還給寬敞的忠孝東路,一條完整的忠孝東路而已。

  給,親愛的大姑。
  致的青春歲月,我的童年記憶,――致瑞霖。

2017.09.0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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